【观点】途画志 | 闫新生与《九爷》

2024-04-01 10:37:22 来源：艺术家提供作者：

A^-A⁺

九爷

文/闫新生

幼时能记起来的人物很多，又很少，因为大多数人并没有留下许多的痕迹，我记住的只是他们的长相，随着岁月流逝，其长相也越来越模糊了。而九爷就属于那少数能让我记起来的人，不仅如此，对他的记忆还在继续生长，越来越有把他记录下来的冲动，尤其是到了我们这种对功名依然挥之不去的年龄，他在我心中越发变得弥足珍贵⋯⋯九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无事闲坐总爱眯着眼，好像永远身处日光十足的田间地头，嘴角常挂一丝狡黠的笑，脑袋、五官、臂膀，那儿都圆圆的，回想起来有几分像梁楷的布袋和尚，但是他一走起路来又不像了，那股子横劲儿，更是黑泽明电影中的一个武士，在我弟弟的记忆中九爷一年四季光着膀子，皮肤黑红光亮，力气敌过三队的种马。他常常往大街口儿的空地上一趴，让我们骑他，人越多越好，然后就问“骑好了吗？”“好了，”九爷一骨碌身爬起来，把我们弄个人仰马翻。村里的小学，离九爷家很近，过大街，进胡同就能看见。每当发现学校没有上课，自己手头儿又无紧要的农活儿，他就过来与我们耍，抽牤牛、推铁圈、碰琉璃蛋儿，还有搧泡钉，就是从地上的格子里往外錾硬币，有点儿赌博的性质，这是九爷弱项。爷的强项是竖脚立和竖脚爬，前者是倒立行走，后者是倒爬上树，输了学驴叫，让弹脑崩，从不耍赖。倒爬上树可谓九爷的绝技，好像从未输过，谁给他比谁学驴叫，张食堂差点被摔死就免了。那棵常被用来玄技的树在我们小学校院子的西北角，是棵槐树，上下课敲的小铁钟就挂在上面。九爷倒爬着可以一口气到达树顶，拣个结实的枝条双腿一勾就坐了起来。后来学画，看到石涛笔下那些坐在树顶上聊天的高士，常常想起九爷，也想起张食堂。我们喜欢过年，吃好吃的，不干活儿，还可以看到各种好玩的。九爷的玩意儿最多，有些可以用手摸摸，有些就是我们打下手帮衬着做出来的。九爷制作的灯笼，不是集市上卖的那种高粱秆结构四侧面形，而是有六个侧面，用硬木条作龙骨，榫卯结构，每面都绘以红红绿绿的山川人物，会转圈儿。一转起来就像一台戏，哪怕是大雪纷飞的年夜也要摆在院子里炫耀。孙悟空、猪八戒、白骨精、记忆中似乎还有哪吒、目连之类的人物，在烛光里轮番登场，赢得来拜年的人们极高的回头率和我们的啧啧赞叹与欣羡，伴随着新春的热闹气氛，似乎能听到那些戏剧人物的唱腔和舞台锣鼓的声音。

过了初一，十五就不远了，就该糊洋灯了。九爷的洋灯，细米丝圈口，高粱蔑做骨，糊三大张干净透亮的白粉连纸，有一人高两大搂粗，烧棉油，棉花捻儿，点燃后黑烟冒一阵儿七爷就会喊：松手，松手松手，快松手，和我们成年后看神五神六的指挥官下令点火发射一样庄重。但是九爷的洋灯太轻了，很不稳定，一般都是晃悠悠的升起来，一过树顶便速度加快，随风而去⋯⋯在元宵节的夜色里我们曾一窝蜂地追寻过，近则前村、大善，远到旗杆章，每次都无果而返。

十五的晚上，对我们来说仅次于对年夜的热爱，放洋灯不算，家家门墩上点燃灯盏儿，如天上的星星一样乱闪。大人们可能是卜雨祭神，希望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对我们除了好看还是一块难得的吃食。九爷的灯盏每年都被我们“偷”个精光，这是他最开心的事了，因此他做起来也就最为精心，用上好的黄黏面加糖，浅浅的摁个坑，倒香油，插新棉花捻子，点着后放大门外高低两对干净的门墩上，就睡觉去了。等到油干灯灭，黄粘面也熟了，散发出新鲜粮食特有的香气。到了春天，农活再忙，九爷也是要放风筝的，早的话不出正月，西坑的冰还没有化，他就光着膀子开始了。他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农活没完没了，春风一眨眼就过去了。夏天的中午别人都睡午觉去了，九爷不睡，他更愿意带我们去牲口棚拽马鬃，就是马尾巴毛，系个束空捉知了。拽马尾巴的事儿一般都让那些调皮捣蛋的干，当然他也从不拒止老实地干，他认为老实人反应慢，易被马蹄子踢着，在他眼里大概我不调皮，所以从未被委以过重任，其实我也不觉得我有他想象的那样老实，只是怂，这是我一生的遗憾。拽了毛，就去西坑，西坑相当于我们村的西湖，湖沿上长满了高大的柳树，一到夏天，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后来去西湖，看到柳浪闻莺就没有停留，潜意识里可能有点不服气，觉得西湖的柳树不如西坑的更高大，更有风致，直的，弯的，竖着的，倒着的，一半在水里的，散漫杂乱，一任自然。相比之下西湖太文气了。虽然九爷讲不出来文野之类的字眼，也没有说过西坑好，但我觉得他爱去西坑也绝非仅仅因为西坑的知了，他应该有与我类似的童年审美，因为有很多知了的地方不只是西坑。一年四季，我们经常成群结队地跟着九爷跑，他像个带徒弟的师傅，一边教你上树、拽马鬃，传授经验，一边又痛说教训，婆婆妈妈。

有时他双眼一瞪，像个电影里的司令。偶尔也真是“司令”，那就是当我们与前村、后村的孩子们开战的时候。不过司令好像只教过我们如何挖洞和在敌兵被父母喊回家睡觉时把我们的军旗插上他们的高地，我们佩服他的狡猾，也怀疑他是不是很胆小，因为他挂在嘴边的话是智兵不勇，勇兵不智，让我们嘲笑。在我们举村吃糠咽菜、修房盖屋、为儿子娶媳妇攒钱、为春种秋收忙活的时候，九爷能隔三岔五地去秤钩集吃“准准准”，据说是一种扣肉，为什么叫准准准，无从考证，抑或最高标准？如遇见碰巧路过的乡亲，他会一把拉住一起享用。秤钩太远，很少小孩子碰巧的机会，我们也就从未享受过最高标准。有人说九爷爱享受，是因为九爷地多又没儿没女，就没什么花销，有闲钱的原因。其实九奶奶十分节约，管束的很紧，九爷手头并没有什么闲钱，他只是没把钱看得太重而已，一旦有点儿钱就到处塞，裤腰里、水车里、邻家商铺的墙缝里。有人误以为九爷的童心和达观是傻是没心没肺，对其从来不为没有儿女烦心很不理解，就开玩笑问，绝户头为啥不生气？九爷笑而不答，问多了九爷就说，有儿生儿气，有女生女气，没儿没女生谁的气？九爷爱听蚰子叫促织唱，会用高粱篾编出精致的蚰葫芦，橘子大小，扁扁的，常常把好几个蚰葫芦挽在裤腰间，将这夏虫养到深冬。七爷爱看戏，有人说他一看戏就像变了人似的，即使三更半夜也要去大山敲一个女人的门儿，村里人叫混娘们。而我看见的正好相反，是九爷看完戏就不爱搭理人，还会掉眼泪，据说也不吃饭，只是自个儿喝闷酒。最记忆深刻的就是九爷最会点三杆铳，村里红白喜事都爱请九爷去点。三杆铳是一种铁炮仗，比二踢脚厉害，可以连响三声，声音可以传到几十里地之外，若在谁家墙根底下放，屋里的人会感觉山摇地动，窗户被震得呼啦啦响。三杆铳传到了九爷手里，成了三杆阵，就是地上撒火药，将多个三杆铳串联起来，可以感觉到连续不断的山摇地动，听到连续不断的巨响。小孩子淘气在九爷正做引药的时候把地上的火药点着了，九爷在我们眼里是调皮捣蛋的祖宗，反应极快，但也没有完全逃出三杆阵的掌心⋯⋯可能因为我生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心，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九爷的消息，直到上了旗杆章的中学，一天毛根儿斜背着塞满“子弹”的书包，手拿弹弓从窗外低声喊我，说小生哥，周末开战你回去不？我说去去去，请当司令我也不跟小毛孩子玩儿，顺便问了句现在谁是你们的司令，他平静地说，还是九爷啊！我差点惊着，原以为九爷早就死啦，谁知道他不仅没死，反而依然如故，但是毛根儿说和死一回也差不多，身体不动在家里窝了九九八十一天，吃完了那个大善女人送来的所有珍珠，坐起来就好了，不光是好了，九爷的白眉毛没了，新长出来的全是黑眉毛⋯⋯听着毛根儿的讲述，我真想马上放下课本，和他现在就走，回家去，回到无忧无虑不问前程的从前。可是，考试在即，一场接一场，也就暂时告别了毛根儿，告别了小毛孩子的童年，也告别了亲爱的九爷。